我的家乡深居西北腹地,是陇南大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。很早以前,村里家家户户都住着土木结构的石板房,用一片片的页岩作瓦,青灰色,虽大小不一,但覆于屋椽之上,却并不漏雨,而且能防风,就是太重,时间一长,屋椽不负重压,就得更换。后来,村子里有人学会了烧瓦,于是又都逐渐盖成了瓦房,清一色的聚拢在一起。八十年代,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家开始修起了砖木结构的房子。再后来,尤其是近几年,绝大部分人家都住进了砖混房屋或者小洋楼。不再用木材,屋顶也不再盖瓦片,于是,作为最古老的特殊作坊之一的烧瓦手艺,渐渐失传,甚至被淡忘。不过,只要你在乡村漫游,时不时还会发现被废弃已久的瓦窑残迹,在风雨飘摇的角落依然静守着最后的光阴。
小的时候,我就问爷爷和父辈们,人们的房子何时开始盖上瓦的呢?他们也不知道。可他们都知道一个关于瓦的民间故事。说古代我们这里的房子虽然也盖着瓦,但只有仰瓦,没有扣瓦。瓦片连接不严实,就会漏雨。一位深受国王宠爱的王妃是我们这个地方人氏,每逢下大雨,王妃就在房内朝着家乡的方向暗自流泪。国王问王妃为何伤心,王妃才说娘家人住的房子只有仰瓦没有扣瓦,小雨还罢了,若是下大雨,屋内到处漏雨。看到下大雨,住在深宫的王妃自然触景生情,想起生活在漏雨屋子里的娘家人,不免黯然神伤。国王哈哈一笑说,这有何难,盖上扣瓦不就是了。于是,我们这里才有了既有仰瓦又有扣瓦的房子。
瓦窑掏起,要烧瓦必先准备烧瓦的柴(那时候没煤,山村主要靠柴烧),我们叫“刮瓦柴”。往往是前一年冬日农闲时去山上砍一些灌木、荆棘、树枝之类,最好是材质硬而柔韧的,打成捆摞起来晾干。家里人手不够还得雇人,人多手快力量大。刮瓦柴时,他们选中一块山坡,会从最高处一点一点往低处砍,高大的树留下,其它的柴草荆棘枝枝蔓蔓都被卷在一起打成捆,砍过之后的山坡,就像被剃过的头,光秃秃的,只剩地皮。看到那我才知道为什么叫“刮”了,像飓风刮过一样,寸草不留。好在我们那里植被恢复快,第二年一开春,草木又茂盛葳蕤起来,甚至比以往生长得更快。刮瓦柴是要不怕苦不怕刺扎的,一手持砍刀,专管砍断枝干;一手拿木杈,用来归拢刺柴。尽管戴着手套,但一天下来,手就被刺扎得到处开口流血。饿了就着山泉随便啃几口干粮,生一堆烟火,累了点一根纸烟吸两口。早出晚归。一个冬季下来,烧瓦用的柴禾就差不多了,小窑二百捆,大窑四百捆,堆起来像座小山。而双手简直不像是手,更像是粗糙的树枝,短而粗,骨节粗大,指腹、手掌上满是硬茧,茧接茧,茧重茧。握住你的手,你会有种被刺扎的感觉。这就是农家人勤劳的双手。
来年春季土醒之后的四月份,就开始取土。先挖起黄黄的粘土,不要一点石块,再用架子车或是一背篼一背篼堆在大场子中间,将土疙瘩砸细,粘土周遭围成一圈构筑一个堤坝,圈内浇入水,水量看土的湿度,边渗边添水,让水完全渗透土层。
剩下就是技术活,非得要泥瓦匠亲自观阵。他牵一头牛在黄泥巴中踩踏,一圈又一圈。人也挽起裤管,光着脚与牛一道踩踏。先是生土,有些地方已经很湿,有的地方还没有湿透,踩着踩着就和匀了,如果泥还有些干,中间还得加水。不大会功夫,泥就变得很黏很黏,黄泥跟着牛蹄跑,粘着人脚跑,噗吱噗吱地响。有时踩进加了水的脚窝里,一股泥水就顺腿冲进裤管里,或者喷到人脸上,弄得人浑身满是泥水,连眉毛胡子也被黏黏的泥水贴在脸上。踩踏瓦泥是男人们的事,女人从不沾边,因为在村民们看来,泥土是母性的,就得男人们降服。再说房梁上的事情,女人搀和了不好。也不知怎么个不好,反正是不好。
几袋烟的功夫,黄泥就被踩“熟”了,就不粘脚了。挖一块撕开,没有一丁点生土,泥丝很均匀,柔韧度好,可塑性极强。这才算得上最佳的泥料。吃过午饭,他们就在场子边上搭起凉棚子,和好的瓦泥就堆在棚子里。棚外的场地上铺上一层细沙子或是细干土和点麦衣,供放置瓦坯。小时候最爱看泥瓦匠做瓦坯子。模桶是用竹篾做的,可卷可放,外边套上一层瓦布,白洋布做的。模桶安在瓦轮上,泥瓦匠用钢丝弓削一片一指厚的熟泥贴在模桶壁上,再迅速用一铁制的弧形抹子拍打连好接缝,然后蘸水上下来回抹光,边抹边用脚转动瓦轮,瓦泥随模桶转动就被抹得薄厚均匀,光滑熨帖,好像娃娃的光肚皮。停下瓦轮,用瓦刀刮去模桶上沿的毛边泥,然后将模桶连泥提到棚外阳光下,向内一卷,模桶就被抽出来,如蝉蜕皮,做好的瓦坯子便立在沙地上,让太阳晒着。一个个仿佛刚落地的娃娃,都亲切地叫“瓦罐罐”。一天下来,一个人要做百十个,甚至二三百个,一排排,整整齐齐站满场子。看着一排排可爱的瓦罐罐,泥瓦匠早已忘记了疲乏,反而觉得很有成就感。这时候天气是最关键的因素,有太阳的天气当然很顺当,早上做,晚上就能干。但是往往是天公不作美,尤其是夏天,天气说变就变,中午还是艳阳天,下午就沉下了脸。瓦匠都会观天色行事,天色不好的时候就早早停下,要紧的是将晒干的瓦罐赶紧搬进屋内,那么多瓦罐够搬一阵子的。
作为乡村古老的建筑形式之一的瓦片,如今,正在新农村建设的路上与我们渐行渐远,被钢筋水泥逼得节节败退,最后走失,终将退出历史舞台,而它作为一种传统技艺,作为一种农耕文化,仍然散发着它悠久的历史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