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小,我就对冬天没有好感,即便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年等在那里,我也不稀罕。因为我贫血,一到冬天,裹得跟粽子似的,还浑身冰冷。
我常常纳闷,为什么不把过年,放在春天呢,杨柳轻风,吹面不寒,走起亲戚来,放起烟花来,穿起新衣来,不是更有滋味吗?我对蛇也没有好感,可非常羡慕它们,天寒地冻的时候,它们在深深的洞穴里舒舒服服地睡,一觉醒来,春暖花开。它们那种三角形的脑袋,怎么那么聪明。
可邻家的姐姐跟我完全不一样,她总是从春天起,就开始盼着冬天。
其实她在冬天,一点也不快活。她是由母亲带着嫁过来的,就是那种拖油瓶。她每天要洗全家人的衣服,顶着刺骨的寒风,挎着一大木盆衣服,整个人都歪到一边,歪歪斜斜走到溪边,边洗边抽鼻涕,衣服洗好了,她的鼻子也成了红萝卜。她还要做一大家子人的饭,洗米漱菜,还要拉风箱,拉得汗流浃背,脸上额上头发上,都是烟灰,脏乎乎的,像个灰姑娘。最可怕的是,她还要洗很恶心的屎尿布。她的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弟,都在冬天出生。不懂她妈为什么总喜欢挑在冬天生孩子,也许是想冬天坐月子,可以暖暖地坐在被窝里偷懒吧——换成我,我也要在冬天坐月子,我最羡慕冬天不用起床整天窝在被窝里的人了。可是,洗尿布的人就惨了。她的手,一到冬天就长冻疮,手背上东一块西一块红肿起来,渐渐发紫,再一块一块溃破,血水流出来,绿脓流出来,像被轰炸过的战场,满目疮痍,让人看了都替她疼。
可她还是盼着冬天,近乎偏执,仿佛她活一年,就为了冬天,春夏秋,不过是她人生不得不经过的驿站。
后来,才知道,她在冬天里,会有一件新衣服。每年生日,她的奶奶,都送给她一件新衣服。她的生日在冬天。过年时,她的姑姑会给她奶奶一点钱,奶奶就用这钱买了衣料,棉花,然后开始一针一线地缝,缝上一年,衣服才完工。生日那天,她一早就回奶奶家,天擦黑才穿着新衣服回来。她一年只放这一天假。她奶奶的手工不太好,衣服的针脚总是歪歪扭扭的,而且,样式也不好,都是那种笨笨的圆领棉袄。只是有一种香,新棉花和新衣料的香,闻着,就觉得暖。
十三岁那年,她的奶奶去世了,她再没有了那针脚不齐、式样不好却有暖暖衣香的新衣。她也恹恹地病了,整天咳,早也咳晚也咳,春夏秋冬都在咳,咳得声撕力竭,地动山摇。说是会传染,大家都离她远远的。她也不再做饭拉风箱。她每天去山上,种地割草,回家后单独躲在墙角吃饭,一个人来去,一个人悲欢。
后来,她偷偷跑到采石场做工,那活很累很重,都是强健的青壮年在做,她不知道是怎么说服工头收留她那单薄得像纸人似的身体。她拿到第一份工钱,仅够扯一块花布。她从布店捧了一块红底绿点点花布回来,再把旧衣服里的棉花掏出来,送到裁缝店里,那时还是夏天,她就央求裁缝先给她做出来。衣服做好后,她整整齐齐地收在箱底,任谁也不给看,她自己不去看。采石场的重活,没有累垮她,她的气色反而好了,咳嗽也稀了。生日那天,她一早穿上新衣,出门去,天黑了才回来。出嫁前,她每年都这样过生日,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,做了什么。
她在冬天把自己嫁出去。她的嫁妆,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旧花棉袄,那些等在寒冬里的暖。
在秋末,有人自远方,寄来一件羽绒服。淡淡的蓝,像容得下所有心事所有烦恼的海,轻柔的毛领,脸颊贴上去,像躺在云絮里,厚实却不笨重,轻柔又很贴心,像那一种除了怜惜还是怜惜的爱。价格不菲,那人却没有犹豫,就寄了来。他说,这样的衣,像爱情一样,可遇不可求。可今年冬天,来得吞吞吐吐。挂在衣橱里的羽绒服,让我心心念念盼着天快快冷起来。那一刻,忽然,就明白了邻家姐姐对冬天的盼望——因为有等在寒冬里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