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那扇窗子望出去,看到的是一面陡峭的山坡。那时从西面射过来的斜阳正普照在山坡上,灿灿的。那是一口镶嵌在半米厚泥墙上的窗子,已经褪色的窗扇也仅仅开了一条缝。就是在那扇窗前站立的霎那,蓦然看到了缝隙里千年前的山坡,以及斜斜照射的千年阳光。
厚厚的泥墙向下延伸部分,是这座建筑的底层房屋,里面展示的也有些年岁的农具、马具和生活用品,譬如刨地的镢头、马鞍、纺车、织布机,以及木制的大马勺、水筲、洗澡盆等等。时间在这些木制的用具上一律呈浅灰色,与自愿前来解说的当地老人头发一样的色相。
那窗子属于一个戏台子的后台建筑。戏台不大,大约十步宽五步深的样子,如果演武戏,翻不了三个跟头,且还须技艺高超以免掉到台下。同样,戏台相对的也是不大的院落,也就是说,即便坐满了也不会有多少人。然,这是一个村子的戏台,因也是建在山坡上,虽然下面有底层,而上面则与院落相接了。
黄泥墙壁黑柱梁所构成的舞台,无论怎么说,都是一个象征。小舞台大世界,用某一件具体的事物影射另外的事件,便会形成象征。在舟曲,是由一条江展开丰富涵义的地方。“舟曲”为藏语音译,汉语为“龙江”,也叫“舟噶尔藏布”,正好与汉语的“白龙江”相对应。因此,在这里无论如何都绕不过那条由西向东滔滔流泻的“白龙江”了。
六月的舟曲依然在一条长长的大峡谷里不舍昼夜地流泻。两边的山在海拔1173-4504米之间,相对高差3331米。独特的山谷气候,被称作多极气候带,谷底则有“藏乡江南”之美誉。依山傍水而居,是人类早期的生存选择。据可考资料显示,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。
“细雨轻烟笼草树,斜阳曲水绕楼台”(北宋欧阳修《浣溪沙》),似乎可用来描摹那幅情景。丰富的植被酿制了“一山有四季,十里不同天”的垂直气候;潺潺的山泉溪流,萦绕着山坡上的庄稼与葡萄架。即便简陋些,上下层之间是用木板间隔的,且下面还有多根立柱顶着,但上面的戏台子,却是可以用来演绎精彩故事的。
故事,即旧事。三国时期,魏、蜀在陇西走廊进行过较长时间的拉锯战,姜维北伐中原的战争一直在狄道(今甘肃临洮)、临洮(今甘肃岷县)、河关(今甘肃临夏西)、抱罕(今甘肃临夏)一线进行,沓中一度成为姜维屯田避祸的根据地。那是在今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县洛大以东,舟曲县西部、西南部的地方。
诸葛亮率蜀军翻过秦岭,因路途遥远、艰险,从而所带粮草有限,急于同司马懿决战,屡屡激将羞辱对方,而司马懿宁肯穿上诸葛给他的女人衣服,也不出兵的故事,还有“空城计”,不仅是小说的演义,还被搬上了舞台,成为后世传诵不已的经典。而诸葛亮鞠躬尽瘁死于五丈原,之后姜维继续北伐,那是大约公元228年的时候,距今将近两千年的时光停留在白龙江岸的泥墙上,而姜维就曾坐在厚厚的泥墙后面,从灰蒙蒙的窗口眺望对面山坡,斜阳从背后照过去,使大山像一部厚重的书,令他反复解读。运筹帷幄的统帅,犹如戏台子后面的导演,前台的戏辙剧路,尽在他的把握之中。
其实诸葛亮用兵的出神入化,大都是后人演义的,在与司马懿的决战中,蜀军多次被打的丢盔弃甲,落荒而走;而姜维的北伐更是屡战屡败。胜败乃兵家常事,只是舞台上须演的好看。千年历史,使峡谷里的舟曲这条大地上的褶痕,残留着若干历史的情节。
汽车沿着白龙江岸行进,会时常看到半山上居住的人家,甚至山上还有寺院。在拉尕山的盘山路上,行进中突然有妇女站在道路中间,挥动小旗子指挥车辆向路边停靠。前面有铲车在将路旁山崖的渣石清理掉,排除山体滑坡的隐患。舟曲一带地质属秦岭西部的褶皱带,山体分化、破碎严重,大部分属于是炭灰夹杂的土质,“5.12”大地震使这里的山体松动,而强降雨的增多,形成了2010年8月7日的特大泥石流灾害。在从舟曲回到青岛不到一个月的7月12日,再次得到那里遭受山体滑坡,河道阻塞,白龙江水上涨,淹没道路与峡谷里民居的信息……
既然不能继续前行,便下车看山谷里的云雾,听到排在后面的车子里有妇女儿童说话的声音,我想他们也是来拉尕山游览的吧?走近了才知道,他们是本地居民,是住在山上的藏民。试想,距离唐贞观年间1400多年了,即便依然难以改变居住高原的生活习性,且已进入现代社会,道路不断在修整,可以将车子开到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处,但生活条件毕竟不是很方便,尤其是还有小孩子要读书,他们为什么不迁移到山下居住呢?
而仔细观察,住在大山高处的不是一家两家,而是一个个村落。他们还生活在来到这里时的唐代,那是他们大脑沟回里难以磨灭的时间皱褶。博尔赫斯认为“时间即生命”,这些至今生活在高山上的生命,便是漫长岁月的延续。
想到这里好多人是来自南京、徐州、凤阳等地的后裔,我突然问一直给大家做解说的汉族小姑娘:从这里出去过吗?回答没有。又问:如果让你到内地去,你同意吗?小姑娘没有回答。那时我想,她如果到了苏皖一带,是否会有生命的密码让其认同祖先,或者凭着文化密码找到同类?
难怪我在那扇窗子前感到那么熟悉,一则是台前台后,让我觉得这里是有戏的地方,果然大舞台小舞台,都有精彩的内容;再则是千年前的阳光至今依然如故地照射在山坡上,不仅与姜维当年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,且与中国内地的若干村庄没有什么区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