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的村庄?
站在村庄的边上,我突然这样问自己。我竟然把自己问得莫名其妙,一时间,眼前的村庄变得陌生而遥远,似眼前的暮霭,幻化着,迷离着。
那时我正站在水井旁的一道槐木栅栏跟前,栅栏里面是正在包心的大白菜。发伯挑着两桶水,踩着菜地边的土垄颤巍巍地挪着步子,桶里溅出的水泼洒在白菜叶子上,在残阳的光束里泛着刺眼的光。夕阳下的村庄很安静,安静得像泊在绿野中的一条船。
一只老母鸡在柴垛跟的土窝里打着旋,不时地伸出头去啄食飞过头顶的小虫。它不像是忘记了回家,只是安闲自在地放纵着自己,咕咕咕地叫着,沉浸在方寸的世界里。秀子叔蹲在大门口的条石上抽烟,一条黑狗蜷坐在他的旁边,另一条花狗围着他转来转去。刚从坡里回来,不急着吃饭,秀子叔洗漱过,趿拉着拖鞋蹲在那里,眯缝着眼,嘴里冒出的烟雾时而罩着他的脸,看着他的样子,不觉想起高原上蹲着的一只秃鹫。秀子婶可能去买东西,提着布包走出来,抬腿踢了黑狗一脚,黑狗很知趣地哼叫了一声,躲到秀子叔另一边,漠然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。利忠叔刚赶着牛过去,村口的核桃树下,他正挥舞着鞭子爬上河岸。他得快速去辇上牛,牛能自顾自地回家,可牛会偷食路边晾晒的花生秧和豆秸,拴子娘有好几次指着他的鼻子,骂得很难听。
扶着井边的栅栏,我静静地想,村庄会不会记住喜欢偷吃花生秧和豆秸的那头牛,在土窝里打旋的老母鸡,能否走进村庄的记忆里,门口蹲坐着的那条黑狗,又会被谁的记忆带走;发伯挑担子的身影,秀叔抽烟的姿势,利忠叔挥动的鞭子,在村庄的记忆里能留存多久,多年以后,我们从哪里可以找寻的到那些曾经的村庄的痕迹。村庄无语,村庄究竟属于谁,是谁在延续着村庄的生机,又是谁在悄悄地抽走村庄的容颜。在山中来来往往的岁月里,村庄搁置着所有的过往,记录着每一道生命的轨迹。行走过的,爬行过的,飞翔过的,跳跃过的,随风的是那些行色各异的形体,留存在村庄岁月缝隙里的是代代相传的记忆。
村庄是一个湖,正在变得干涸。村底河道里的水没有改变旧时的波纹,群山没有错落半点的位置,白墙红瓦依然在树阴里若隐若现。村庄在老去,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变得沧桑,便已是枯落斑驳,寂寥几乎写满了村庄的每一条小巷,很多空宅静默在村庄的时光里,墙头上衰草萋萋,砖墙上爬满了绿苔;经年的栉风沐雨,很多庭院的房屋檩椽裸露,在幽暗的树阴里,诉说着无尽的孤寂。
去村西半山腰的老宅,邻居张大娘恰好在小巷尽头的老宅里摘眉豆。她老宅门前水泥台阶的裂缝里都长满了草,车前草一棵紧挨着一棵,几乎铺满了整个庭院。墙头的砖缝里,几棵小榆树横里纵里的生长着。西墙上爬满了扁眉豆的藤蔓,那种紫红色的扁眉豆,一簇簇的,点缀在翠绿的叶子中间,演绎着老宅落寞的生机。张大娘操劳一生,为三个儿子每人盖起了一座房子,外出打工的三个儿子却都在济南市里买了楼房,起始的时候,张大娘和老伴还挨个地去打扫房子,后来门都懒得去开。村庄只是孩子们的一个驿站,逢年过节才会重新漾起她和老伴期待已久的欢快和充实。转瞬即逝的喧闹,之后就是春来秋去二目相对的冷清和落寞。张大娘知道,多年以后这唯一的期待也都会消弭在村庄的暗影里。
几棵老栗树静默在东沟口上的石梁边,树身上长满了青苔,皲裂的树皮剥落了一层又一层,裸露着的虬根游走在石缝间。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我,那些栗树是他的爷爷栽下的,入社的时候归了集体。那些栗树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,眼前的这个秋天,不知道又是谁收走了满树的秋实。山是属于树的,树是属于谁的?谁曾经在树下拔过杂草,谁曾经给树剪过枝杈?一棵树曾经让谁在遥远的他乡牵肠挂肚?其实树很冷静,树和村庄的房屋一样的睿智和深邃。树无言,但树能读懂人;老宅不语,但老宅能参透人的玄机。山谷里来来往往的风里人和树,房和人,村庄和所有的生灵,谁遗弃了谁,谁把谁丢在了时光的阴影里。房屋还在,房屋没变,颓圮和荒芜只是房屋的一种存在形式,落寞的只是人的内心;树没变,树不论长在村庄的哪一个角落里,都不会依赖于人,它不需要人半点的施舍。人却离不开一棵树,人在利用一棵树,人总想把一棵树划在自己的名下,人的年龄却永远套不进树的年轮。
父亲静静地坐在屋前的月台上,满院的月华是他六十多年一成不变的厮守。明明灭灭的烟头,在干瘪的嘴巴间绕来绕去。山村阒无声迹,四围的院墙挡不住暗夜的压抑。墙壁上的灯影里,几只壁虎趴伏在那儿,窥伺着灯光下的飞蛾。我坐在父亲旁边,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从我们中间走过的那些青春往事,属于他的,属于我的,错综地摞叠在我们各自的记忆深处。父亲一生的血汗几乎全洒在这个叫潘家沟的村庄里,那些土地,那些树木,那些曾经属于他的东西,都还依着各自的姿势或卧或立在那儿。那些东西,或许和几百年前村庄最初的模样相差无几。地头的界石上更换过的名字,季节的轮回里土地间交互的身影,这曾是谁的土地,谁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。那个夜晚,在沐霜的月华里,我突然就那么傻傻地想起,不知道父亲耕作的间隙里,我这些古古怪怪的念头,可否闪过他嘴角明灭的烟火。
你想与不想,村庄就在那里,不急不躁;你归与不归,村庄就在那里,不哭不笑。谁的村庄?村庄像月亮,谁抬头看,就晃动在谁的心头。